▲钟立人，1976年入伍，1986年到深圳武警特区检查站（二线站）工作，1999年担任广东边防武警医院政委，2003年10月起担任武警广东边防总队第七支队政委，2010年6月起调任武警广东边防总队珠海边防指挥部政委，直至退休。他长期在广东边防部队工作，在七支队担任政委期间，肩负着带领七支队3000多名官兵守好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的使命任务，见证了深圳经济特区谱写的发展奇迹。

/ 口述时间 /

2024年6月21日

/ 口述地点 /

宝安日报社

/ 本期采写 /

陈董成

/ 本期摄影 /

柯振涛 张彩玲 傅葩

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因深圳经济特区而生。

经济特区，在当年是个新生事物；经济特区管理线，也就是二线，更是前所未有的创世之举。回过头来看，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二线发挥的重要作用，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常给大家说，没有二线，经济特区改革发展就很难成功。

今天，二线早已撤销，但是那段历史，是我们建设深圳经济特区历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见证了老一辈特区人的锐意进取、改革创新和敢为人先。可以说，二线的历史，就是深圳经济特区历史的一部分，更已成为特区精神的一部分，值得我们继续传承和弘扬。

七支队因特区而生、与二线共生

我1976年入伍，进入了广东省政府机关警卫部队，1978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解放军桂林陆军学院，后来参加了自卫反击战。回到老部队后，我到广东武警总队司令部担任参谋，期间经历了军改，见证了武警部队的改革。

▲特区建立初期，建设中的南头检查站车检道车水马龙。

深圳经济特区，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全体七支队战友来说，都具有特殊意义。设立深圳经济特区前，在当时的花县（现在的广州花都），第七支队的“前身”——原武警广东省支队完成组建，这也是改革开放后恢复组建的第一支武警部队。

1980年8月12日，原武警广东省支队奉命移防深圳经济特区，更名为“广东省公安边防总队第七支队”（现已转隶调整），肩负起守护东起大鹏背仔角、西至宝安南头镇安乐村百余公里经济特区管理线以及部分粤港边界一线的神圣使命。8月26日，深圳正式建立经济特区。

建立经济特区后的第二年，广东、福建两省和经济特区工作会议召开。会议提出，深圳经济特区要尽快建立特区与非特区的分界线。1982年2月，深圳市二线建设指挥部成立。同年6月，国务院批准同意《广东深圳市经济特区二线设防和管理方案意见的报告》，确定特区二线以“全线设防（不以天然屏障作为防线），严密控制，综合管理”为原则。

二线，全称是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其实是区别于粤港边界一线的称谓。建立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决策者们既有当时的政治考虑——保证特区的改革不冲击内地，缓和内地对改革试验的不理解；也有经济上的安排——建立特区与非特区分界线后，凡经批准进口供特区使用的生产品和消费品，可享受低税率或免征关税。

一线、二线两侧均存在巨大政策差异，能否守住守好，事关特区建设事业的成败。根据安排，由六支队守卫深港“一线”，七支队守卫“二线”，这两支队伍自此成为一代代深圳人最熟悉的两支驻军。在经济特区管理线上，七支队负责二线巡逻路及铁丝网、工作口的管理，另有一支武警广东边防深圳经济特区检查站,负责对进出经济特区人员、车辆进行检查管理。

1986年，我到深圳武警特区检查站（二线站），先后担任参谋、干事、教导员、办公室主任、政治处主任、副政委等职。1999年担任广东边防武警医院政委，干了4年，于2003年10月起担任七支队政委。当时，我们七支队守护二线的主要任务是打击非法偷渡、走私犯罪等，以确保特区稳定发展。最初，二线采用边建边启用的办法，在背仔角、盐田、沙湾、布吉、白芒、南头6个公路口设置联检站，在姑婆角、大梅沙建造两个海上公安检查站。沿特区分界线内侧山脚，还修筑了巡逻线，并在沿线架设铁丝网，铺设照明线、供电和通信线路等，七支队参与了其中很大一部分修建任务，加速了二线的建成启用进程。

二线的贡献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二线，深圳经济特区改革发展就很难成功。

现在回过头来看，二线为保障深圳经济特区改革发展、维护深圳社会治安、减轻粤港分界线管控压力、保障香港回归祖国平稳过渡等起了重要作用。特别是特区设立初期，港资港企、外资外企对于投资内地、投资中国的信心，对于投资环境的高要求，都需要二线来给予保障。二线内外有别，特区内社会秩序和发展水平更优，投资者看到我们的管理之后，也更有信心、更有安全感。

例如，我国内地第一家沃尔玛就选址特区内的洪湖边上，我国内地第一家麦当劳也选择特区内的东门。深圳经济特区这片神奇的热土，为许多家喻户晓的世界品牌进入中国内地市场打了个样，成为外资参与我国改革开放时代大潮的第一站。

二线是特区的生命线、改革开放的安全线

深圳经济特区发展跑出了世界闻名的“深圳速度”，二线为“深圳速度”的持续提升创造了更适宜的环境。

▲上世纪80年代初的南头检查站。

设立经济特区是一步探索，建设二线更是前所未有的创新。大刀阔斧的改革和大胆的探索创新，持续厚植了特区内的制度和政策优势，推动着特区内的福田、罗湖、南山、盐田飞速发展。

二线塑造、界定了深圳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态，因此，从设立之初起，二线就注定不会是一条“和平线”，而是一条“生命线”“生死线”。很多人从外地蜂拥而来寻找发展机会，其中很大一部分因为没有边防证，没法进入特区内，就抱着“等待机会”的念头流连在二线附近，零星的翻越偷渡行为从未停止。围绕这条线，偷渡与反偷渡、外流与反外流、走私与反走私、渗透与反渗透的斗争从未停止过。

期间，曾数次传出“闯进香港就发身份证”等蛊惑人心的谣言，引起了外来人员大规模冲关，给我们的二线管理任务带来了巨大挑战，有的战友在擒拿偷渡人员的过程中，将宝贵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守护二线的事业当中。

特区内的发展，也需要特区外支持保障，二线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特区建设发展的政治线、安全线。

最初的二线，陆上只设了6个检查站。当时我们都没想到，深圳能发展得这么快，检查站的流量有这么大。从后来的使用情况来看，最初修建的二线检查站规模实在是太小了，流量很快就达到了饱和，通过慢、排队久、拥堵，成了常态。

“英雄难过梅林关”——这一说法风靡当时的深圳，但如果只计算人流量车流量，实际还是以南头检查站为首。由于直接对接广州方向的人流车流，南头检查站一直承受着最大的通行压力。

二线和检查站，归根到底是要服务群众方便群众、服务发展方便发展的，我们想了很多办法，跟上级不断优化措施、增加关口、改进检查方式，一直持续不断地提高管理水平。后来，二线关由最初的6个检查站，发展到日通关能力达百万人次的16个检查站，并且对耕作口、固定进出的车辆、来往特区内外的固定工作人员不断优化管理，极大地提升了通关效率。生活的欣欣向荣，才是把人留下来的最好“吸铁石”。随着特区内外交流愈发便利，我国实现更普遍的迅猛发展，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迅速得到改善，二线的反偷渡、反走私压力也在持续减轻，我们后期更多地参与到了本地治安工作。

这些经历和变化，也促使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到，二线的存在绝不仅仅是地理意义和经济意义上的，它还有政治意义，并且政治意义大于地理意义、经济意义，它保障了深圳经济特区始终在安全范围内发展，为大胆闯、大胆试创造了良好环境。

二线管理与发展互促共进、特区内外同赴繁荣

制度与政策的创新，极大地释放了人们的创造力、生产力，推动着特区建设发展。二线相隔，一侧朝着精细化、现代化飞速发展，另一侧则凭借“紧靠特区”的地利野蛮生长，粗放型经济遍地开花。

▲特区建立初期，建设中的南头检查站。

当时，社会上甚至流传着“关内是欧洲、关外是非洲”的顺口溜。说起“关内”，人们有说不完的赞美之词，高楼林立、机遇无限，实行双休日，福利待遇有保障；而提起“关外”，关联表述就成了城市面貌较差、发展水平低、到处搞工厂、厂里每周工作六天、没有社保和医保。甚至，二线的概念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区划，进而体现在生活方式和心理感受领域，可以说，二线“隔”出了两两对比之下的优越感、自豪感，进一步使得特区的吸引力更加强盛。

自二线建立之后，许多人来到深圳，因没有相关证件无法进入特区内，最终大多在二线关附近逗留、等待机会，并逐渐形成聚集，人气之盛当时以宝安为最。

人口多，特别是劳动力多，又坐拥位于广深之间的地利，多重因素叠加，宝安的发展呈现快速向上势态。进入20世纪90年代，“三来一补”产业在宝安愈发兴盛，与特区内形成了联系密切的上下游分工，人货往返不断。

这种特区内外的发展互动，体现在二线上，最明显的就是管理方式的不断迭代创新。例如，原本的耕作口，逐步变成了作业口、自管口。当初建设二线时，除了检查站，还留有29个耕作口，方便二线两侧农民就近通行种地。随着特区发展、经济腾飞，深圳的耕作逐步减少，耕作口也变成了工作口和自管口，其中的自管口，就是二线附近的村庄、企业、工厂向政府申请自行管理的通行口，到2013年，自管口总数达到了24个。

二线两侧的产业联系，是随着特区建设发展而不断加深的。建设经济特区伊始，深圳经济特区与香港一线相隔，是前店后厂的关系，但是特区内土地空间有限，发展又快，原上步区、现福田区到处可见各类工厂，土地资源趋紧。很快，“前店后厂”的关系就转移到了二线，也就是特区内与特区外。在深南大道还未修至现址的当时，从宝安出发，驱车要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大沙河，再兜兜转转才能到达上步。

20世纪末，深圳市开始推动“腾笼换鸟”，特区内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三来一补”加工企业加速向特区外搬迁，将宝贵的土地空间腾出来，用于发展高新产业。在当时，很多老百姓对此颇有顾虑，担心特区自毁长城。但是后来的发展，验证了这一决策的正确——跨过二线，深圳的制造业获得了更广阔的施展空间。很快，沙井、松岗、福永、西乡等原特区外地区都因此受益，经济发展水平迎头赶上，这股制造业搬迁的浪潮，在跨过二线后不久，也迅速外溢到了深圳市外，一直外溢延伸到了东莞等周边城市。

特区发展日渐繁华，国内其他城市也春风吹拂、发展提速。随着特区内外发展差异不断缩小，以及特区以外地区的发展提速，人们在特区外也逐渐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机会，世纪更迭前后，二线的防护压力逐年减小，七支队也因此更频繁地参与到特区发展的其他任务当中，例如抢险救灾、春运等。上级和深圳市屡屡表扬七支队“信得过、靠得住、打得赢”，每每遇到重大任务，总首先想起深圳这支可靠的队伍。

二线已成特区历史 融进特区精神

改革开放的春潮，在深圳经济特区澎湃、奔涌，推动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走过千禧年，深圳速度依然风驰电掣，经济发展的蓬勃势头“冲破”二线，冲到了特区外乃至全国各地。此时，社会各界对于撤销二线的呼声越来越高，每年两会，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提出了不少意见，要求进行调整。

时代浪潮奔涌向前，二线关的硬件设施已略显过时。回顾建设二线时，七支队作为其中一支重要力量，与十六冶、基建工程兵等部共4000多人，承担了百公里二线建设任务。铺巡逻路时，七支队提出的铺石板路建议获得通过，大大降低了建设和维护成本；铺有线通信电缆时，七支队主动请缨承担铺设任务，3000多名官兵除站岗放哨人外全员上阵，地方工程队7个月工期的工程，七支队半个月便完成；在深圳加快修建公路时，七支队屡屡主动承担修建任务，赢得当地群众赞誉“大军修路、快过剃头”。当时，七支队承担了“二线”近1/4的道路工程，每个人都要参加铺电缆、挖土方、搬石头等劳动。

时间来到2003年4月，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了《深圳珠海一二线边防管理改革实施方案》，同年6月1日起放宽人员出入经济特区的限制，内地居民可凭借身份证申请通行证进入特区。有数据显示，当时穿越二线的公路干线有18条路、16个检查站，仅仅往南头、同乐、梅林、布吉四个检查站行驶的公交线路就有165条，每日出入车次平均650辆，每天往来人次多达300万，二线的存在对深圳发展的制约越来越大，在交通、城市建设领域尤为突出。从罗湖水贝到龙岗坂田，现在是不足30分钟的车程，但在当时坐车仍需两个多小时，关内居民到宝安、龙岗办完事后回关内，都是表达为“回深圳”。

在世纪更迭的那几年，“关内有服务无土地、关外有土地无服务”的尴尬评价曾广泛流行，关外居民和企业无不仰慕关内的优异管理和热闹繁荣。罗湖是当时的深圳中心城区，东门的麦当劳、电影院人来人往，每逢节假日，二线关口都会人流量大涨，要打开所有检查通道，特检站窗口外排队过关的队伍蜿蜒曲折，让五湖四海的群众现场学会了“打蛇饼”这个粤语词汇。

在当时政策范围内，如何解决一些突出问题，尽可能为群众提供更优质的服务？我们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在通关方面，我们优化流程、简化手续、前置查验，在保安全的前提下最大限度提升效率。比如，在上梅林，我们与城管办合作，在保持不动二线的前提下，增加路灯、完善绿化、增设凉亭，设置一些便民点，改造出一条比较完整的绿道。类似这样的改造，我们在罗湖等有条件的路段都进行了推广，深受附近老百姓喜爱。

2005年，进入深圳特区的“边防证”完成历史使命、退出时代舞台，人们只需凭身份证即可进入特区。2010年，国务院批复深圳经济特区扩大到全市范围，宝安、龙岗均被纳入特区，二线“名存实亡”。2014年，七支队、检查站正式撤编，分流到其他边防单位。至此，二线只留下关口的建筑和车检通道、安全岛、岗亭等设施。

继2013年9月深圳对最为拥堵的梅林关拆除检查岗亭后，2015年，深圳市进一步加快特区一体化建设，对二线关口有碍道路通行的物理设施全部拆除，恢复为道路设施，进一步改善市民交通通行条件。

现在，很多“00”后、新深圳人不知道“边防证”“二线关”，就是因为二线在进入21世纪后，适应时代发展不断进行快速调整，从放宽管理，到自由进出、特区一体化、拆除物理设施，再到2018年国务院批复同意撤销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二线已正式成为历史。

现在回顾这段历史，回顾二线建设、管理、改造、服务地方发展的历程，特区人身上特有的“拓荒牛”精神穿越岁月尘埃，敢闯敢试、敢为人先、埋头苦干的特区精神融于其中、显于其上。

历史中的二线，是特区历史的一部分，更是特区精神的一部分。

 采访手记

二线历史永纪念

特区精神永传承

在采访老一辈深圳经济特区建设者的过程中，我被他们身上那种敢于改革、勇于拓荒的精神深深打动。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书写了深圳经济特区的辉煌历史，也铸就敢闯敢试、敢为人先、埋头苦干的特区精神。

二线，曾经是区别深圳经济特区内外的分界线，见证了特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过程。在老一辈建设者口中，二线不仅是一条物理上的分界线，更是一条精神上的纽带，连接着特区内外，承载着特区人乃至改革开放的梦想和希望。

从最初的设立，到后来的优化，再到最终的撤销，每一个阶段都凝聚着特区人的心血和汗水。他们不畏艰难，敢于创新，用智慧和勇气守护着特区的安全和发展。（陈董成）

出品 | 宝安区政协 宝安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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