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丫/文
深圳诗人高旗的诗集《深圳谣》给我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在苍茫的大海上一个中年男人在缓行,他把三十年的光阴所沉淀在海中成吨成吨的盐分搬运为水晶,他的语言和想象在抽丝剥茧,他最终获得了祛除杂质的透明宝石。
作为生在江苏盐城的深圳人,他写下《盐约》,“小时候穷,没有什么食物,母亲做的多是腌制的菜,身体里的盐场蔓延,当夏日,满头汗水回家,短袖前胸后背泛起道道白渍……身在人间,要像盐一样洁白结晶而耀眼。”
关于异乡,他写下《灵魂之羽》,“受雇于愚钝的肉身,来到光芒四射的城市,头脑难以对接炫目的信息,在梦想疯狂生长的地方,也未能栽下一棵伟岸的树。”
关于食物,他写下《荠菜春卷》,“我在蔬菜摊位一一指认,母亲时常脱口而出的蔬菜,马齿苋、雪里蕻、茼蒿、芫荽,这些拥有古意名称的植物,一直保存在记忆的味蕾中,现在母亲去世了,唉,今年春节再也不会吃到,母亲亲手包的荠菜春卷了。”
很长的时间里,我在高旗的文字中难以轻松抽身,文字需要真性情,阅读一样需要真性情,若其中任何一方诚意不够,联结便无法成立。在我感性的眼中,万物都能与高旗老师对话,它们说着优美、婉转的语言,声部由高转中或低,或耳语或密语,生活场景、自然风光、一棵树、一朵花、一种心情……难得的是他多年诗歌写作,一直保有着“赤心”和“痴心”,正如诗人威廉·布莱克说,有些人看到一棵树,那只是一棵拦路树,可是诗人会感动得流下眼泪。
现实中,人无法渴求被理解,高旗深切和细腻的感情,需要得到内在的化解,才不至于成为心灵的负担。诗是什么?诗是柔软的心灵,诗是关怀的眼睛。盐城与深圳,生意与写诗,他多极人生的辩证与交锋,将现实巧妙编织,是对生命意义与自身价值的终极拷问。他鲜用修辞,却总有大胆而诡异的意象闪现,丰富了诗歌的品质,开阔了诗的表达区域。
诗人或许是一个内敛的人,他对家人的深情厚爱的表达显得格外克制。他在《糯米和糙米》中写道,“妻子激动地说,请用你的诗歌语音和我对话,不能总是让你的读者,享用糯米,而让你身边的人,吞咽糙米”;在《忐忑》,“失去老伴的母亲,血糖刚降低点,爬楼梯又摔伤了腿,现在胸腔积水晕倒了,母亲醒来看到儿女围在身边,早已忘却了病症的折磨,脸上堆积着笑容,庆幸自己生了病”……
这本诗集亦能卸去沉重,仅用片言只语上演精彩好戏,“在黑夜中点燃灯盏的人,又用手掌遮住了星光”(《光和影》),“我只有一次死亡的权力,无比珍惜这随时会失踪的时光”(《珍惜》),“木棉花吐露着初春的喜悦,温暖的气息来自大地的腹部”(《木棉花》),“我们把泥土踩在脚下,身后又埋入土中,肉体和灵魂,一样的归宿,没有贵贱”(《泥土》)。这就是诗人的“特异功能”,对于他而言,语言都是现成的,藏在事物的内部,他听到它了,它活动起来了,诗人的任务是捕捉到有生命的、能迸溅和跳跃的思绪和语音。
三十年磨剑,《深圳谣》是诗人向过去俯身,向未来抬眸的呕心之作,谋生与写诗,修心与修行,恰似诗人拥有的两大法器,一个是岁月日晷,一个是理想罗盘,他用了三十年,在诗性之羽与理想之锚间寻找平衡的现实支点,于是,我们读到了《深圳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