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旭日
作家简介: 谭旭日,儿童与文旅美食专栏作家。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日报》《湖南日报》《四川日报》《南方日报》《天津日报》《安徽文学》《佛山文艺》等报刊发表作品达200万字,出版散文集《橘香满地》《白坭味道》,评论集《时代的微观表达》,《百味沙洲》获得2024年度湖南省作家协会重点出版扶持奖。多篇作品收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儿童文学选本。曾在佛山民营陶瓷企业担任企业高管,系某国资文旅公司法人。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故乡工作生活。有一次,我将与三岁儿子的对话,整理成诗歌,投稿上海的《少年文艺》后,竟然发表。我发现,孩子幼小的心灵很纯粹,他们的语言具有童心和无限的想象。
多年后,闺女出生,我已来到南方谋生一段时间。孩子成长过程中,我特别喜欢带着她到南方海边城市来一次简短的旅行。不为别的,与孩子的交流,其实就是一次诗歌的对话与旅行。那一年,正逢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安武林老师编一本儿童文学选集,我将与闺女一起旅行的对话,写成一组诗歌投稿,再次被选登。此前,我将和闺女的一次对话,整理成一首儿童诗歌,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给一家报社副刊编辑好友直接拿去。
那个周末,我驱车到阳江市阳西县的沙扒湾景区。这是一个海湾小镇,风景异常美丽。当潮水漫过日历的折痕,我与三岁的女儿提着塑料小桶走向沙滩。贝壳在脚底碎成星星,她却突然蹲下,指着沙粒里某道螺旋纹路惊呼:“爸爸,这是大海的指纹!”
潮声漫过,我正用手机备忘录捕捉女儿睫毛上跳动的光斑。三岁的她突然指着窗外喊:“爸爸,云朵在吃浪花!”这个不合语法的发现,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故乡的旧事——那时三岁的儿子指着晾衣绳上的水滴说:“星星在排队喝水。”这些从童真里自然流淌的比喻,像被海浪打磨的琉璃片,总在不经意间划破成人世界的修辞茧房。
闺女的几声脆生生的发现,像一粒盐坠入玻璃杯,瞬间析出结晶。我忽然意识到,童诗的种子就藏在孩子澄澈的瞳孔里。她踮脚追逐浪花时,我慌忙打开手机备忘录,把“裙摆上的盐粒”、“褶皱里的月亮”这类奇妙的词语碎片收进口袋——这些被成人用语法过滤的陌生化表达,恰是通向童话秘境的金钥匙。宝贝的语言,自然天真,妙趣横生。
我们蹲在退潮的滩涂上,看寄居蟹背着海螺教堂迁徙。女儿突然把耳朵贴在螺旋纹路上,睫毛沾满细碎的光:“里面有鲸鱼在唱歌!”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幼年偷听收音机的自己,彼时总以为音乐是从木头纹路里渗出来的。时空的褶皱在此处重叠,我忽然懂得童诗不是修辞的堆砌,而是让万物回归最初命名时的惊奇。我再次惊喜地发现,每个孩子都是一个诗人。他们的世界里,有无尽的天真与烂漫。
海水漫上来时,她开始往塑料桶里码放贝壳,每放一枚都要念叨:“这是美人鱼的纽扣,这是海马的盾牌……”我注意到她避开所有完整的贝壳,专挑那些被浪花啃噬出缺口的残片。或许孩子天生懂得断章的美学,就像童诗需要留白的呼吸孔。当她执意要把最斑驳的贝壳串成风铃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诗句总在残缺处生出翅膀。
闺女在海边捉了一只很小的螃蟹,看着螃蟹横着走,小宝贝连忙说:“这小家伙这么霸道,走路都不守规矩。看,在沙滩上横着走,像不像五线谱。”她捉起小螃蟹时,很惊讶地打量着。
归途的计程车上,女儿枕着我的胳膊熟睡,掌心里还攥着半片虹彩贝母。车载电台正播放肖邦的《雨滴》,那些被海风腌渍过的词语却在我脑海里浮沉:珊瑚的袈裟、盐粒的祷告、泡沫的琥珀……原来童诗的创作恰似潮汐作用,既要放任想象力的涨潮,又需等待隐喻的退潮——在海水与陆地的撕扯中,珍珠才会在贝类的伤口里缓慢生长。
回家后,整理手机照片,发现某段即兴记录被女儿误触的指尖删改过。原本规整的“暮色笼罩珊瑚礁”变成了“珊瑚穿着金袈裟跳舞”,稚拙的笔迹在屏幕留下糖霜般的划痕。这让我想起艾吕雅的诗:“它在我眼睛的蓝天上,抛下它火红的披巾。”或许每个父亲都该成为孩子的抄写员,忠实记录那些即将被理性蒸发的水蒸气,毕竟童真本身就是最精妙的隐喻。
如今那个装满残损贝壳的塑料桶,正在我家阳台上转动,把阳光切割成海水的鳞片。每当贝壳风铃叮咚作响,我就能听见那天的潮声在词语的缝隙里涨落。原来童诗从来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我们在沙滩上并排行走时,被海浪悄悄塞进鞋袜的细小砂砾——它将在某个深夜硌醒麻木的感知,让我们重新学会用脚掌阅读大地的诗行。
难得的是,闺女也喜欢绘画。小学六年级,她在某南方儿童刊物上发表六幅作品,也有我按照她画作的内容的配诗。其中一幅大海与贝壳画作配了一句充满诗意的语言:“在海边,我偷藏了一枚隐喻的贝壳。”其实,真正的童诗从不需要刻意创作,它一直存在于孩子们用感官编织的魔法里。我们这些大人要做的,不过是像捡贝壳那样,弯腰拾起那些被潮水送来的语言奇迹——每枚残破的贝壳里,都藏着一整片未被驯服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