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海鸿
第五章
呜咽的海疆
急奏(二)
(接上期)
此时,摆在王来任面前的,或者说摆在历史面前的现实状况是:
几乎是在朝廷下达迁海令的同时,郑成功集团已经率水师收复了被荷兰人占据的台湾岛,登岛后的郑氏集团在岛上开耕屯田,开展海外贸易,岛上的经济水平日益繁盛,“人居稠密,户口繁息,农工商贾,各遂其生”。如此一来,郑氏集团的视线得以转移,不再以“反清复明”为由来犯,自然也不再依赖来自大陆沿海的物资接济。这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也成为与严苛、残酷的“迁海”政策相去甚远的结果。
然而,“迁海令”仍然毫不折扣地继续执行,甚至一再加码,导致朝廷遭受税赋减少、对外贸易完全瘫痪的严重影响,当然最终深受其害的还是沿海百姓,界外的迁民流离失所、甚至为此丧命,而界内的百姓也因此而被摊派更多的税赋,还需要承受迁界难民带来的社会动荡——朝廷“迁海令”可谓得不偿失,百弊而无一利。据闻,福建、浙江一带的督抚,已以各种方式,向朝廷传送反对继续执行迁界令的声音。
1667年,这一年对王来任产生最大冲击的一件事是——因为三分之二属地因迁界成为“无人之境”,税赋断崖式减少,整个新安县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县衙的日常实在无法再维持下去,知县张璞将全县剩余田地、人口、赋税,造册上报,向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申请,“将迁存地丁钱粮归并东莞”。
王来任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为这个特殊的报告签下了字。最终,经过朝廷的准许,建县94年的新安县划入东莞县辖。这是康熙“禁海迁界”历史上唯一一个因迁界而导致撤县的例子。
直至多年后,朝廷终于撤销禁海令,展界复乡,随着老百姓回归,田园恢复生机,“新安”才再次从东莞析出,恢复县治。
不过,亲自签署并县文书的巡抚王来任,已看不到新安重新设立县治的情景了。
张文书和陈通,作为王大人最贴身的人,他们最为担忧的不是迁界的利弊与百姓命运,而是王大人的身体。
白日繁忙的公务后,每每深夜,王大人仍坐于案前。他们磨好墨,添足灯油,王大人却久久未能写下一个字。总是这样一晚一晚枯坐,两人劝也劝不了,只能由了他。
只是深夜里传来那一声、两声咳嗽,让他们觉得暗自难过。
又一个深夜,巡抚王来任终于找到下笔的最佳角度,一股巨大的动力,驱使他奋笔疾书,一纸《展界复乡疏》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正式上疏,请求朝廷复界。
王来任轻轻搁下毛笔,显得兴奋而疲惫,张文书和陈通扶起他,把他送回卧室,服侍他躺下。
文书张田一连三遍,读过王大人笔迹,热血沸腾,按公文要求,执笔誊写《广东巡抚王来任为谨陈粤境残黎困苦仰乞睿鉴敕复事》:
臣自受命抚粤以来,目击时艰,忧心如捣。盖粤东之困苦,无如海边,迁民尤甚:前岁逆兵入寇,沿海边民,惨被荼毒,或被戮而尸骸遍野,或被掳而骨肉星分,或被横征而典妻儿,颠连万状,罄竹难书。纵有一二遗黎,亦是鹊面鸠形,枵腹待尽。抚泣兹土,目击情形,渐无补救之术,徒有如伤之怀耳。
臣窃以为,折回田地之令一行,则妨农病民,其弊立见於目下矣。盖军饷实出于输将,输将实出于田亩:未有土地辟而课饷不殷给者也。臣计:折边田亩数十顷,岁纳粮米数十万石。自开复以来,兹蒙圣恩,轸念民瘼,蠲免十年,至今未尽征输。且以汤火方离,惊魂未定,若果加抚恤之仁,各抒安常之业,庶俾失所残黎,下以乐育妻儿,以供胥王国。今若迁其人民,弃其疆土,则海无渔盐之赋,田无输纳之贡,是欲益国,反损国也。此迁民未便者一。
方今寇船成宗,游移海外,未敢辄犯海内者,赖有此边海之民,遇警则驰报汛哨,抵敌则执戈待御,民藉兵以自卫,兵藉民以相助,是边民如藩篱之一助也。今若弃彼民居,鞠为墟莽,贼得乖虚窥伺,潜聚窃发,掠境犯城,无所不至,是欲防盗,反开盗路矣。此迁民之未便者,又其一。
粤东自寇盗之后,连年弁兵,未尽扑灭,梗横未尽倾心,特窥捕哨徂师西粤,纠党劫掠乡村,边境骇惶,难民载道,哭哀哀而告诉,见者惨目伤心。缉弭无策,伎穷莫奈。念彼小民无知,恒心因乎恒产,若一旦毁其室庐,失其常业,聊生无术,望救孔殷,将老弱相转沟壑,壮者流毒他方,酿祸非浅。此迁民之未使者,又其一。
臣熟察粤境情弊,深悉小民机宜,幸际圣明普照,及逃亡之民,雨泽回枯槁之春,千载一时,不得不披沥冒渎也。如臣言可采,仰祈敕部速行,庶哀鸿有哺,毋致遗疑。臣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当又一天的太阳升起,王来任从疲惫中醒来。他看到张文书工整规范誊写的奏疏,捋了一下胡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奏疏加盖巡抚印鉴后,以公文急件形式疾驰送往京城。
(未完待续)摘自《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