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海鸿
(接上期)
一曲毕,张文书要付钱,老者举手作揖,婉拒了。退至门口,又是一个鞠躬,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行装已经收拾停当,身边该辞退的雇员帮工都辞退了,王来任指示张文书和陈通,把能送的米谷食物、家具物件等,都送给了他们。他们只带走四年前各自带来的几件行头。这四年里积累的藏书,也都送给了巡抚衙门的那些幕僚。平时自己所写,别人所赠的字画,王来任让他们拿到后院,一概焚烧了——他说,字画乃一时之兴,只是拿来观赏的,既然观赏过了,又不能带走,就不要刻意存留,去掉这份名利贪念吧,至此,王来任留在人世的字迹,只有那份秘密托付于他人,命运无法预知的《展界复乡遗疏》,那几百个病困之中的墨迹。
他只带走一册《大学问》。
不,准确地说,他只带上了“致良知”三个字。
从北来南的路上,在广东的四年里,他一直带在身边,带着景仰、探秘之心阅读,从中寻找所要的答案。但是,这不是工具书,它只是一个前人对世道,对人格,对生活的修养态度。
那些夜晚的孤灯下,巡视途中的驿站里,繁忙公务后的小憩间隙,王来任都习惯翻开《大学问》,哪怕是看上几行也可。他不是一个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书生型官员,诗书并非他的常伴。《大学问》里,王阳明与弟子的问答,一字一句叩开了他的胸怀,破除了许多坚固的观念沉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岭南,与各种势力交锋,与残酷现实直面,他没让自己随波逐流,没让自己有所退缩,直至今天,被革去巡抚之职,他的心中,依然能够观照到阳明先生“我心光明”的阔达境界。
由于进入冬季枯水期,北江水道船只通航颇多阻滞,三人的行程受到耽搁。在船上,王来任受了一场感冒,咳嗽加剧,随身带的便药没有什么效果,这让张文书和陈通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到了粤北上岸,两人请求王大人就地休息求医,被王来任一口拒绝。在一路咳嗽中,他们翻越了大庾岭,踏上了赣南的土地。
四年前在这里的客栈奇遇,在这里送别李丁,这些情景忽然扑向眼前。
当张文书与陈通再次请求他留下来休养身体时,王来任还是拒绝了。已经回到阔别四年的家乡,陈通无论如何,要把王大人接到他家里住下,让他把身体养好再启程。
“阳明先生尚可死在舟上,何况我等,没有什么好畏惧的!”王来任甚至不答应过多停留,也表示不再拜访当年奇遇的老郎中以及魏禧先生的表弟,爽了四年前“回程再聚”之约。
在广州时,陈通答应了王大人,到达赣州后,他就回家乡去,娶妻生子,另谋生计。然而,王来任不肯留下治病,陈通也反悔了,过家门而不入,坚决要护送王大人回京。
是的,王来任心里有着牵挂,有着期待。他一刻也不愿意停留,他要尽快赶回京城,等待重新发落,等待他最迫切希望的展界复乡的转机。
又一个清晨,一艘木船,挂起风帆,在水位大幅下降的章江上行驶,船工们摇着沉重的船橹,客船缓慢地劈开水面,艰难前行,一点点消失在蜿蜒北去的江面。
恍惚当年离开郧阳的情景,此时空中一行大雁,忽而排成“一”字,忽而排成“人”字,跟着帆影而行,遗憾的是客船的速度实在太慢,而它们失去了做伴的耐心,一瞬间飞远了。(未完待续)
摘自《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