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家欢
潮汕方言里有个词叫“大幅美人”,说的不是五官惊艳的美貌,而是温润端庄的气韵。外婆家褪色的老相框里,十七八岁的母亲穿着粗布花衣,扎着两条麻花辫,45度侧影。即使是黑白照,也难掩她“大幅美人”的气质。
母亲爱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照片中,她穿着墨绿色呢子连衣裙,别一枚精致的胸针,腰身收得恰到好处,着一对短靴——如今看,依然气场满分。母亲晕车,平时不爱出远门。能让她克服晕车之苦的,一定是去县城买过年新衣。哪怕在车上晕得天旋地转,一走进服装楼又精力充沛。母亲终于挑到心仪的裙子,她几番讨价还价,又几番往返店铺,乐此不疲。让母亲最终下定决心的一定是这个理由:“这衣服是贵了点!但不过是你爸一条烟(十盒)的价格!”——可是,挑剔的母亲也不是每次逛街都能买到合意的衣服,于是,汕头市区的裁缝铺里,也有了母亲的身影。挑布匹,看款式,量尺寸……我把裁缝铺里的小猫都逗烦了,母亲还在和裁缝絮絮叨叨。
母亲爱美却不盲目追潮流,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合适才是美。”她说她的脖子不够修长,所以不穿立领的衣服;她说她有小肚腩,高腰伞裙能掩盖这个缺点;她说花色大裙要配单色上衣才不闹眼睛……总之,她有她的穿衣美学。
对我亦是如此。小学时流行齐刘海,我让她帮我剪,母亲说,“你的发质生硬,齐刘海太刻板,剪碎点才自然。”初中时我不愿扎起头发,想做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母亲却说我的发量太多,披头散发不好看;高中时母亲帮我修眉,我提出要把眉毛修得细一点,母亲又说,“你脸圆,眼睛大,浓眉大眼才好看呢。”——年少的我总嫌她古板,长大后,却觉得:二三十年前,母亲对美的理解就是真理。
母亲有一双“追美”的巧手。那些年她的竹针磨得油亮,毛线球总在她脚边蹦跳。一根根毛线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穿梭自如,一件件毛衣便织好了。我是母亲的活衣架子。大棒针织的绞花套头白色毛衣,配一条格子裙,活泼乖巧;费尔岛纹一半单调一半绚烂,从不过时;V领开衫,加件衬衫便神采奕奕;流苏斗篷披肩,走路都能带风……穿上母亲织的毛衣到学校,我总是吸引了无数小伙伴的目光,“是织的吗?”“真是织的吗?”我骄傲得像只小天鹅:“当然!我妈织的!”
工作后一次年底回老家办手续,母亲连夜赶着给我织了一条旗袍裙。黑底裙开出错落的玫红色大花,泡泡袖衬着钩花领,我穿上长靴回去上班时,惊艳了办公室的同事们——“哪里能买到这么好看的毛衣裙!”
小时候,我先跟着母亲织简单的袖口、领口,再学换色织图案、学花纹、用钩针藏线头……在母亲面前,我总是掉了一针便手忙脚乱,母亲却只用钩针轻轻一挑,就帮我“救”回来。怀孕时,我买来宝宝的毛衣编织书,像母亲当年那样,研究图纸,算计针数,选配颜色,一针一线,越织,就越是期待和温暖。孩子出生后,我看着我的小模特戴上流苏小帽,每天轮换穿上小海豚蓝背心、阿狸帽衫、开肩连体衣……喜悦不言而喻。
那些年,家里的地要拖两遍,晾毛衣没用宽肩木衣架,母亲定要埋怨肩头又撑出了“尖角”印子,看到父亲的衬衣被母亲叠得就像商场里未出售的展品,我总觉得,母亲的生活未免过得太“精致”。
有一天穿上来不及熨烫的裙子去上班,一整天的皱巴巴让我浑身难受。我突然意识到:母亲的美学课,悄悄跑进了我的生活。